September 9, 2006

回忆空客机长


The A380 and EA engines: a successful combination

我站在幽静的房间里眺望窗外的湖光秋色,突然间,电视新闻中传来了一则消息报道:“世界上最大的客机空中客车A380从法国图卢兹进行首次载客远程试飞成功……” 就在这不经意的一刻,我情不自禁想起了一件震荡我心灵的往事。

十年前,我曾就职于蓉城一家由外方管理的酒店。酒店宾客来自五湖四海,其中有一个法国的小团队住在我们的酒店。他们是空中客车公司(Air Bus)专程派来为四川航空公司新近购买的空客A320飞机进行试飞及产品调试的机组人员。

记得领头的是一位穿着一件旧皮夹克的机长,四十多岁,身材虽不高,却十分结实。他仿佛漠视他人的存在,平时总是一张冷冰的面孔。他每次走过酒店的前厅时,就会发出皮鞋跟与大理石摩擦的“吱咔” 声,与大厅Atrium内弹奏的钢琴曲融合成一支生硬的“马赛曲”,使我和同事们多少都感到有点厌烦。于是,我们就给他取了个“埃菲尔铁踏(同‘塔’音)”的绰号。起初,我并没有在意这位早出晚归的机长,也不认为他与许多住客有什么不同之处。直到几周后,发生了一件小事,它不仅完全改变了我对他的印象,也改变了我对西方人的观念与认知。

一个周末的夜晚,我值夜班。我坐在Atrium前方的值班经理写字台前,审理当日的宾客投诉记录。大厅里除了少数外出度周末的客人陆续回到酒店外,几乎没有什么人过往。大约是在凌晨二点,我正埋头研读丁守和先生撰写的一本《中国文化》的小册子。隐约中,我又听到了习以为常的“马赛曲”,但这一次,节奏感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来的快!

我即刻抬起了头,看见那位空客的机长正急忙向我走来,身上仍旧穿的是那件发白的皮夹克。我的直觉告诉我,他肯定有事要找我,或许是因为酒店的服务使他感到不满,或许是他房间的设备设施出了问题。我保持平静,因为平时深夜处理投诉的事也时有发生。当他快走到我写字台前时,还没等我礼节性地问好,就急促地用英语对我说:“I need your help?” 我漫不经心地问他:“What can I do for you, Sir? ”

他用略带乡音的英语告诉我说,他刚才回酒店时路经一条街道,看见一个中国人横躺在街道上。由于那个位置正好位于街道的天桥下,没有灯光,不易被过往车辆发现,他一个人也挪不动躺着的人,所以他想叫我去帮他把那个人抬到马路边的人行道上。我听完他的讲述后,开始感到有点难为情了!我似乎被他助人为乐的品行所打动,却又难以在瞬息之间转换他以往跟我留下的“法国铁塔”的印象!加之酒店有明文的规定,工作人员只能在酒店内为宾客提供服务,不得擅自离岗。我身为一名管理员,又不好主观行事。这突如奇来的要求使我一时无话可说。

事实上,这样“酒醉”的事例在我们的社会生活中太普遍了!不去管它,也绝不会被人指责!管它,反而会被许多人理视为故作正经。正在我多虑之时,他又在我面前咕噜了一通,并顺势坐到了我写字台前专门为客人设置的座椅上。然而,我那时根本没有认真听他说话,眼睛的视线一直围绕着着这位我几乎每天都看到、但却是第一次近距离接触的“铁塔”身上,打量着他。

他双手握着一双黑色手套,蹭的发白的皮夹克上衣顶端镶嵌着一圈黑色的毛领,大概是穿的时间太长了,毛领都快光秃了,在台灯的折射下显得格外陈旧。一张典型的西方人的面孔,厚厚的双唇,嘴里一直在对我说个不停,犹如塞纳河的流水滔滔不绝,洁白的牙齿,高高的鼻梁。深蓝色的眼睛标志着他是一个与我们黄种人不同种族,充满了神韵,好似夜幕时分卢浮宫上空的星光。宽阔的上颚仿佛就是富饶的巴黎平原的缩影了!毫无疑问,我怎么看他的脸,在那一刻, 仿佛就是一张富有魅力的“法兰西地图”。

他突然间中断了谈话,停顿了下来,看着我,仿佛洞察到了什么,等待我答话。我们对视了片刻,但谁也没说话,或许是出于对他的尊重,我从座椅上站了起来。他却依然坐在椅子上用毫不知晓的眼神看着我。我顺势从写字台的抽屉里拿出了酒店值班经理专用的步话机,立即呼叫了保安部的值班队长,要他带一个人随我去酒店外的马路上。一分钟后,保安队长和另外一位保安就拿着手电来到了大厅。我对他简要说明了出酒店的目的,他听完我的解释后感到十分诧异。当他看见一位西方男子坐在一边时,他仿佛明白了什么。但从保安队长严肃的表情上,我不难觉察出他感到为难。

或许是因为我和保安队长共同生活的社会赋予了我们固有的衡量事物的标准,使我和他在对待此事时都显得及不自然。平日见面时的谈笑风生被鸦雀无声所取代,好像我们彼此根本不认识。我作为酒店的值班经理,理所当然可以叫他去为客人“服务”,而他身为酒店员工也可以不接受我外出酒店的指令。但我们此时此刻谁也没在意工作上的关系,而是出于我(或许还有他)对眼前这位中年西方男子的感动走到了一起。机长看到保安人员过来后,眉目间的神情也顿时豁朗。

他站了起来,好像是在应征面试过关后一样。我十分礼貌地对着机长用右手做了一个标准的“先请”动作,他即刻领会了我的用意,而且毫不客气地迈出了一大步,然后用极具法式幽默的步伐,大摇大摆地走向了酒店大门。一时间,大厅里又再次奏起了的“马赛曲”,我们也紧随“乐曲”的节奏走了出去。

大街上空无一人,不远处是闪耀着稀疏灯光的楼群,夜深人静,灯火阑珊。四川盆地内空气中蕴含的湿度使本来就冰凉的天气变得格外凄冷。街道两旁发黄的灯光与薄薄的雾气和为一体,使那个夜晚变得扑朔迷离。看着走在前面而又旁若无人的机长,我感慨万千!那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人和事,而且是一个下榻五星级酒店里的西方人对一个酒醉街头的中国人。我急速向前迈了几步,欲与机长答话,但他似乎根本就没在意自己的行为,使我不知如何是好!从他急速的背影中,我隐约看到了他的心——那是隆冬时分蓉城街道上的玉洁冰清。

我们一行人不一会儿就来到了天桥下,看见一个人躺在那儿。保安用手电照了照,那是一个五十多岁的男子,身穿一件绿色的棉大衣,十分简陋,看上去好像是个农夫,手中还拿着一个酒瓶,周身散发出酒精味,侧身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保安试图叫醒他,但无济于事。机长立即蹲了下去摸了摸那人的脉搏。此时此刻,我们大家都不由自主地紧张了起来,仿佛四周的空气也都顿时凝固了。

片刻后,机长抬起头对我说这个人仍然活着,但可能喝太多。我问他应该怎么办,他就要我们一起把这个人先抬离路中间。我们七手八脚地抬起了农夫的沉重躯体,可能是我们的动作太大,惊醒了这位农夫,他嘴里开始嘟噜起来。当我们把他抬到人行道边的一个房檐下时,农夫已经苏醒了过来。我们大家感到十分欣慰。农夫用惊异眼光看着我们几个穿着西装、打着领带的年轻人,又看了看身边满头黄发的机长,随即用浓厚的四川口音质问我们:“你们要干啥子?” 我和几个保安顿时就乐了,都笑了起来!我马上用四川话答道:“不干啥子,只是把你抬到边边上来安全点嗄!”

机长看到他恢复了常态,就如释重托地站起了身,轻声对我说:“Thank you” 我却因一时间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来向他表达我对他的敬意,就用四川话脱口而出:“客啥子气嘛!”稍后,我们一行人有说有笑地赶回酒店。路上,我有机会和机长聊了一会儿,我获知他在空客已工作了近十年,月底就要回法国。

回到酒店后,我就马不停蹄地把LOGBOOK 拿出来,把刚才发生的事写成一份报告,交给天亮上班后就要查看我们值班经理工作日志的酒店总经理。一来可以解释出酒店的原因,二来可以让大家都知道这位“铁骑”机长并不像我们感觉的那样是旁若无人,而是充满了爱心和同情心!我同时还指令保安队长也写一份一致的报告交给我。

第二天上班,当我再次打开LOGBOOK时,我吃惊地发现我的上级(一个英国人)在报告的扉页边,用汉语专为我写下了一行字“这在西方社会很正常,不必大惊小怪!” 接下来的一周时间,我把这件事告诉了我身边的所有同事,大家也都开始用不同的眼光看待这位“铁骑”机长。

为了表示我的一番敬意,我还利用职务指令酒店餐饮部为这位机长的房间送去了一个免费的大果篮。同时还告知酒店客房和餐饮部为这位机长的所有店内消费打折(我后来才知道,他的所有消费都是由川航付账,我真可谓多此一举)。我还试图约他出去玩,但由于酒店有严格的规定,工作人员不得与宾客发生服务以外的关系,加上他总是早出晚归,而最终打消了这个念头。日后,我每次看见他都会主动上前打个招呼,问个好!

转眼就到了月底,我获知机长离店的时间后,决定为他送行!那天我正好上正常班,大约在上午十点左右,行李部的主管打电话通知我说空客的住客已经开始下楼了。我便走到了大厅的电梯口等待他们一行的到来。不一会儿,他们就出了电梯,机长依旧走在最前面,身上仍然穿的是那件皮夹克,脚上还是穿的那双能“奏乐”的皮鞋。我微笑着走上前去,代表酒店管理方对他们一行的下榻表示谢意!他们大家也对我们酒店提供的服务礼节性地夸赞了一番。

我们边走边说,耳边又再次响起了“马赛曲”,与大厅连天廊咖啡厅内传来的钢琴伴奏曲和为一曲悠扬婉转的旋律,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动听。大厅外,川航的专车已经在等候他们。我祝他们一路顺风,机长转过身来微笑着伸出了右手,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见他笑,我也伸出了右手,与他有力的手心紧紧握在了一起。我问他是否有可能再来四川,他摇了摇头说:“I don’t know……” 。

此后,我再也没有这位机长的任何消息,但他却是我见过的最难忘的西方人之一!日后,我为了求学而离开了四川,可每当我想起这件事时,我就情不自禁会对空中客车和欧洲人产生敬意。这件事是我到目前为止遇到的少数几次“巅峰经验(Peak Experience)”之一。它对我个人的成长产生了一定的影响。我那时刚二十出头,还没有形成自己的道德观和人生观。此后,我对西方的文化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并坚持不懈地自学英文,在那个极富魅力的世界里继续探索人类的善美。